第一天。

青藏高原，拉孜县向南318川藏段。

一座玛尼堆静静屹立的路边，五色的经幡随着高原的寒风飞舞着。

和那些饰满经文和神灵图像的玛尼堆相比，这个不过半人多高的玛尼堆显得有些简陋，石块上只有用并不锋利的工具刻划的线条潦草的动物图像，长久的风吹日晒，图像早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空中，一只苍鹰正在上升气流中盘旋，翅膀一动不动，仿如悬浮在空中。

一辆SUV不徐不疾沿着318县道开了过来，一看这车牌就知道，是那些一心在青藏高原“洗涤心灵”的外地游客，也只有他们，才会开这样虚有其表的私家车跑川藏线。

等到大梁在恶劣的道路上断裂，私家车主才会接受教训，不过那时，他们也早已经被缺氧的环境折磨得头痛欲裂，恨不能立刻包一架飞机逃回温暖舒适的南方。

但是此时，车内的游客却依然兴致盎然，对沿途的风景充满了好奇心。

副驾驶座上戴着墨镜的女子娇声道：“罗权利，停车，我要拍照。”

罗权利把着方向盘，因为昨夜啪啪啪过度劳累打了个哈欠：“不就是一个玛尼堆嘛，这一路上你都拍了多少类似的照片了，也不厌啊。”

女子嘟起了嘴：“咱俩好不容易单独一起出来，可以痛痛快快自由自在，这些照片，都是咱们俩美好的回忆，等到回到学校，你在办公室里都不敢多看我一眼，我只能看看这些照片想你－－”

罗权利宠溺地道：“好好好，拍拍拍，不过说好了，这些照片可不能放朋友圈，最好连空间也不上传，自己单独拿个小U盘存着。”

女子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才没那样傻呢，象陈冠希那样一不小心将这些私秘的照片都泄露出去。嘻嘻，其实你也喜欢看我拍的照片对不对？昨晚那几张照片你都存在手机加了密的相册里了吧？小心被你家里的那个黄脸婆翻出来。”

罗权利尴尬地道：“这好端端的，提她作什么？没得扫兴。行啦，下车吧。”

女子和罗权利跳下车，在玛尼堆前摆起了造型，不得不承认，女子青春的身材的确是好，修长的大腿，丰满的胸部，柔美的腰部曲线，罗权利以高耸的雪山为背景，一口气给女子拍了好几张照片。

女子意犹未尽，突然凑到罗权利耳边道：“亲爱的，我把衣服脱了，你给我拍几张照片好不好？”

罗权利唬了一跳：“你疯啦！这青天白日的－－”

女子啐了一口：“怕什么，这路上大半天没有一辆车，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啊！”

女子突然长声尖叫起来，抓住罗权利的胳膊的手一松，腾腾倒退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倒在地。

罗权利诧异地回过身，也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单反相机失手摔地上－－只见一个穿着油腻腻长袍的藏汉子大步而来，罗权利和女子一路行来，见多了类似的藏汉子，原本不至于如此失态，可是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牦牛头骨！

那牦牛头骨显然是刚砍下来新剥了皮的，皮肉没有处理干净，一滴滴血沿路滴下来，狰狞而又可怖。

罗权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藏汉子另一只手里的带血的尖刀，那尖刀是藏汉子惯常用来吃肉的，可是，既然能用来杀牛宰羊，自然，也同样能用来杀人－－

罗权利握着相机的手有些颤抖，沙哑着嗓音道：“你、你想干什么？”

拎着新剥的牦牛头骨的藏汉子并没有多看罗权利和女子一眼，他大步走到玛尼堆前，将牦牛头骨端端正正放到石块顶，然后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跪在玛尼堆前，冲着雪山的方向，大力磕起头来。

他磕得极认真，都能听到坚硬的头骨撞击石块的声音，嘴里还念着不知名的真言或经文。

女子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手忙脚乱撑起身，躲到了罗权利背后，却又忍不住好奇，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打量着藏汉和那血肉模糊的牦牛头骨。

牦牛头骨在玛尼堆顶并不少见，甚至称得上是一种标配，但是，寻常玛尼堆上的牦牛头骨久被风化，血肉早已经被高原的烈日和风雨蚀空洗净，与其说是头骨，更不如说是一件具有异域风情的工艺品。

鲜见这样刚刚剥了皮肉血腥而蒙昧的牦牛头骨。

女子惊吓过后，好奇之心又起，暗中捅了捅罗权利的背：“给我拍张照，要有雪山和那个头骨。真是太酷了。”

的确，雪山、简陋古朴的玛尼堆、色彩陈旧的经幡和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新剥牦牛头骨，再加上虔诚地磕着头的高原汉子，实在是一幅极具原始风味的布景，吻合了极大多数人们对青藏高原的想像。

罗权利举起了相机。

就在这时，一直在重重磕着头的藏汉突然用并不熟练的普通话道：“不要拍照。”

罗权利一怔，续而恍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老人头：“我们付钱。”

给钱才能拍照。

青藏高原早就已经不再是遗世而独立的净土，当地的牧人也学会了经济头脑，想和他们合影就要给钱，如果不给，轻则删除照片，重则挥拳相迎。

罗权利自然明白钱能通神这一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他在柬埔寨崩密列和越南芽庄都遇到过举手索要合影费用的当地人，这也算是全球通用潜规则，他并不在乎钱，出门在外，拿钱消灾，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不是问题。

藏汉直起身来，瞟了眼罗权利手里的红色老人头，摇了摇头：“我不要钱，你们不要拍照。”

这就有些不讲理了，难道是嫌钱不够多？

罗权利微微皱了皱眉，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勉强笑了笑：“好好好，我们不拍不拍。”

然而，藏汉似乎并不就此罢休：“把你们刚才拍的照片也删了。”

罗权利有些生气了，他生硬地道：“我们刚才拍的照片，可没有你－－和你的牦牛头骨。凭什么叫我们删？”

藏汉的语气依然平淡，却坚决：“你们拍了神山。”

藏人把珠穆拉玛峰尊为神山，可即使是神山，也没有不让人拍照的道理，再不讲理的当地人，也没有不让外地游客拍雪山的。

这已经不是敲诈，而是勒索了。

罗权利意识到自己和女友碰上了麻烦，他悄悄向女友打着眼色，让她赶紧回SUV上，他已经决定，再糊弄藏汉几句，然后寻个机会拔腿就跑回车上，油门一踩，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不信这藏汉还能来追自己。

藏汉似乎猜到了罗权利心中的念头，他直起身，大步走到罗权利身前：“我不要你的钱。神山上有神符，你们不要乱拍。”

放你娘个屁！

罗权利打着哈哈：“是是是，神山上有神符，我们尊重你们的信仰和风俗，这样，我把刚才拍的照片都删了好不好？你瞧，我这就删，这就删。”

删了照片，就再没有为难我们的理由了吧。

罗权利举起相机，还特意把屏幕朝向藏汉，让他看清楚自己删照片的动作。

藏汉还在解释：“真的有神符，昨晚还没有，我一觉醒来，赶牦牛去喝水，突然看到神山上有神符，不信你看，你把它放大－－你放大嘛，按这个钮，我会用你们的相机。”

藏汉沾着牦牛血散发着刺鼻血腥味的手指伸向罗权利的相机，罗权利忙不迭避开，无奈地道：“好好好，我放大看看，我放大看看。”

他决定暂时顺着藏汉的意，这时起冲突没有丝毫好处，就算是打110，在这高原上，警察也不可能及时赶来－－所谓的及时，就是在自己惹怒这个神神叨叨的汉子，被这藏汉用剔肉尖刀捅上几刀之前。

那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儿。

罗权利手忙脚乱按下了单反相机屏幕上的放大键，一边讨好地对藏汉道：“你看，我放大了，我放大了。”

藏汉满意地道：“对吧，我就说神山显灵降下了神符，能看到神符，是我们天大的运气。所以我立刻宰了一头牦牛献祭。你们不能拍照片，但是向神符磕几个头，一定能得到神灵的护佑－－”

罗权利苦笑道：“好好好，我们磕头，我们磕头－－”

他的话突然梗塞在喉咙口，原本敷衍了事按动相机放大按扭的手，也顿在了那里。

因为，罗权利眼角的余光瞟到了相机屏幕上那个被放大了数倍的照片－－照片上，和玛尼堆合影的女子的背后，那巍峨高耸静寂冰冷冰雪千年不化的珠穆拉玛峰上，突兀地显示出几个巨大到了极点的符文！

那符文隐藏在山峰的褶皱和冰雪的阴影之间，白云投下的阴影让符文忽隐忽显，可是，那的确是符文，而不是什么自然的岩石的纹理。

罗权利下意识地举起相机，飞快地换了一个长焦镜头，对着山峰一阵狂拍，不顾身边朴实的藏汉不满地唠叨，颤抖着手指再度放大了照片，这一次，那些巨大的符文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