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7条章评
楔子
“八声甘州”,又称“甘州”,唐玄宗时进行教坊大曲有《甘州》,杂曲有《甘州子》,因以边塞地“甘州”为句。《西域传》云:“龟兹国土制曲,《伊州》《甘州》《梁州》等曲翻入中国。”《伊州》《甘州》《梁州》诸曲,音节慷慨悲壮,边塞风强烈。
到了宋时,柳永以之为词牌创作双调九十七字,前后段各九字四平韵,故称了《八声甘州》。又因了柳永一句“对萧萧暮雨洒江天”句又名“萧萧雨”。这个时候那慷慨悲壮的边塞风便消失无踪。
现在的甘州与肃州,下辖汉唐时代的陇右、凉州、河州、瓜州、沙州的旧地,像个哑铃一样斜置于中国版图的西北部。在中国三十四个省市自治区中,它几乎默默无闻。如果有知道的,那一定首先联想到的便是绵延不绝的祁连雪峰人踪罕有、一望无际的大漠瀚海鸟兽绝迹。再要联想下去,那就是春风不度的戈壁砾石、赤地千里、古来征战不休的沙场朔气、折㦸枯骨。
即使没有这样的想像能力,但凡知道这里的人,都少不了一个“贫穷落后”的定语,差不多就是个骑着骆驼上学、点着油灯照亮的贫困之邦。
即便是现在,你只要第一次乘飞机往这里飞一趟又捡着一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只要望望舷窗之外,就没有不被那绵延无尽的荒山秃岭所透射出的肃杀与凄凉所震撼的。那真是“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所有这些外省人,他们绝不知道,就在这傍着千里戈壁的东南部还有一处是中国唯一在青海这个三江水源地之外还独擅黄河水系与长江水系于一身,既有黄土之厚重、又有青山之嵯峨;既是阡陌纵横、良田无垠,又是山青水绿、风光旖旎的地界。
在这陇右之地的南面,一泓清流在绵延青山之间汩汩涌动,源源不断地注入白龙江并进而汇入嘉陵江归了长江水系;在它的北面一条夏浊冬清、夏涛涛冬涓涓的河水流过黄土丘岭,经过地区政府所在地的成纪古城之后汇入了渭河,从而进入黄河水系。
两条风格迥异的河水之间最近的距离只有十几公里,而两大水系之间各自占有的表面径流和雨水补给的范围则犬牙相错、互相咬合,没有人能分得清哪是区隔它们的边缘,哪一滴雨点又让风吹得偏离了原有的行进轨道,就歪了那么一丁点儿便落进了另一个水系的怀抱。
更少有人知道,这里还是中华文明历史上一个神秘而古老的地界。因为它和中国独有的古老神秘又充满了智慧的文化现象——易经八卦有着不解的渊源。
五千年前的人文始祖伏羲就曾在这里一个被今人称为“卦台山”的地方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间又思考着人类自身的命运轨迹并试图将人的命运轨迹与天、地结合起来,从中探寻着天、地、人三者之间的相互依存与影响并试图从中探索出它的运行规律。
这最早的哲学思考的结果是中国历史上一种用长短不同的符号组成的“八卦图”横空出世。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八卦盘,它在中国还没有出现文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文化之旅,让数学家看到了“二进制”,让哲学家看到了“辩证法”,让思想家看到了“肇启文明”,让研究者看到了支配命运之手,让老百姓看到了被主宰的命运。
历史从那时候延伸了数千年,又一个注定了要在中华民族的大舞台上叱咤风云、青史永存的氏族在这个神秘地界的一个角落里繁衍生息、薪火相传。
早至商代,这里就居住着一个“嬴”姓部族。他们以西犬丘为中心畜牧为生。西周时非子为部族首领,因善饲羊而获周孝王信任,令他在渭河和汧河交会处也就是现在的陕西宝鸡北部一带为周朝主养马事。
因马群增多,周孝王赏赐非子一小块土地,让他做比诸侯小一等的小国君,都邑设在汉代陇西的秦亭。秦亭就在这个神秘地界的张川县城关附近,因为秦亭的缘故,古人把流经秦亭的后川河叫“秦水”。把后川河的发源地叫“秦谷”。把流经清水、张川两县的牛头河流域叫“秦川”。这个小封国就叫“秦国”。
到了周宣王时,非子的曾孙秦仲被周宣王分为大夫。到了西周末年,秦仲的孙子秦襄公救幽王有功,周平王东迁洛邑时他又护驾有功,于是在周平王迁洛之后又把陕西岐山县以西的一大片土地赏赐给秦襄公,并正式分秦国为诸侯国。
在这之前,秦人活动中心就在这个神秘的地界,在秦襄公的儿子秦文公执政的时候,秦人才穿越绵绵群山一直向东发展。这以后秦国才与陕西有了关系,并逐渐发展成为战国时期最为强大的诸侯国,直到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
从此以后,这个氏族开始走上历史舞台。而那位横扫六合、第一个一统华夏的秦王朝和它的创建者——秦始皇就是这个氏族的传人,秦始皇的不祧之祖正是在这个地界的东南部、西汉水流域的上游,发祥发轫、逐渐强大并且从这里启程东征、一步步进入八百里秦川,开始踏上一统天下的征程。
秦王朝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巨大的、深远的。有谁知道,在两千三百年前,古印度人用“秦”来称呼中国?当时很多国家都用“秦”来称呼中国及中国人。这一称呼一直就延续到了现在。
秦人东迁,把秦韵带入了八百里秦川。而这种历史的渊源就让留在这个地界上没有跟着秦王出去的人们无论是生活习性、民风文化还是语言韵律,都与关中有着更多的相似而与它的省会却表现得毫无共同点。尤其是它的方言,它和省会的方言毫无共同之处,完全就是两个流派却与关中秦韵相似到了外乡人难以区分的地步。
这个地界的人们同关中一样,发音中没有普通话的第三声,所有第三声都被读成了第四声。当然,要说完全一致那也不对。外乡人听不出的区别在这个地界和关中人眼中,那还是泾渭分明的。但这种泾渭分明不是本质上的区别而仅仅是“十里不同音”式的发音风格有所不同。这个地界上的人说话绵软些、悠长些,喜欢在起头和落尾加上语气助词,就像是宋词中的“婉约派”一样。
出了小城几十里、上百里之外辐射到偏远些的县城里,会有更土的方言让人一下听不懂。而到了关中风格就有了不同。那是短促有力、果断爽朗型的。就如同词中的“豪放派”一般。并且这种风格走遍关中都一以贯之,完全听不到有土得让城里人都听不懂的土话。
秦帝国之后,历史演绎到了两汉三国时期,这里又走出来几位名照青汗的英雄人物。他们是汉初貌似刘邦因而代主赴义的大将军纪信。在城区的中心十字路口就有他的祭祀祠堂——“汉大将纪将军祠堂”。这座不知起于何代的祠堂门口的砖刻楹联笔力遒劲俊朗,其文云:
楚逼荥阳时凭烈志激昂四百年基开赤帝;
神生成纪地作故乡保障千万载祜笃黎民。
也真因为有了这样“神生成纪”的殊荣,“纪将军祠堂”也便成为了小城的城隍庙。
纪信往后就是汉武帝时代威镇匈奴的飞将军李广和西汉中叶聚文韬武略于一身的大将军赵充国这样杰出的军事家,还有继诸葛亮之后独撑蜀国的大将军姜维。这里至今除了纪将军祠以外,还遗有李广墓和赵充国墓在把人们的记忆引向那段金戈铁马、黄沙枯骨、朔风煞气的血色历史。
这里的历史不都是血色的却总带着一抹血红。有唐一代,这里再次与圣贤结缘。这一次所不同的只是圣贤并非生于斯、养于斯,他与这里结缘还是与兵戎有关。这个圣贤就是诗圣杜甫。他为避“安史之乱”而游历到此。
杜甫游历秦州时,足迹所到必遗诗作,汇聚而称《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二云:
山头南郭寺,
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
清渠一浥传。
秋花危石底,
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
溪风为飒然。
杜甫来此游历的时期不好——是在“安史之乱”的战乱之时。目的也不好——是为了避乱。“安史之乱”秦州虽未染战火,然而在唐室的多事之秋,在李姓皇权岌岌可危的乱象影响之下,秦州也传染上了萧条凋敝。于是杜甫看到的寺庙便成了香火尽绝的空庭,晨钟在晚阳中失其所处、倒卧于地,秋花灿烂却身处危石险境。
一方面是破败之像令人神伤。另一方面是老树自苍然、清泉自甘甜。俯仰之间焉能不让诗人触景情伤、自叹穷通无定、身世可悲?当地人喜欢杜甫,却不喜欢杜甫这首诗的下阙中所隐隐道来的战乱悲苦、世事苍凉,所以张嘴就能够“山头南廓寺,水号北流泉”地吟诵的人,不见得就能够把全诗给你读出来。
说起来这个地界和唐代另一位与杜甫齐名的大诗人也能扯上那么一点联系。这个大诗人就是李白。
李白祖籍陇西成纪,先世于隋末移居中亚碎叶城,五岁时随父迁居绵州。李白虽说从未踏足过这里,但作为他的祖籍之地,这种荣耀可不是想得就能够得到的。
不仅是李白,大唐帝国的开国者李渊,《资治通鉴》一百八十四卷说到他的时候,就注有“唐公出于李虎。李虎祖西凉,本陇西成纪人。”
李氏先祖世居成纪,中国才有了个大唐盛世。这让成纪与两个历史帝国有了渊源。
如今历史虽然已经过去千年,南郭寺的庙宇依然耸立在城区的南郭。站在山下仰望山寺,耸立在苍松翠柏中的寺庙依稀可辩,它依然挺立高处。只是这个时候刚刚过去的“文化大革命”与千年之前的“安史之乱”在某些方面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用,南廓寺还是寺僧四散、香火断绝、破败不堪。北流泉依然清纯甘甜却建亭、修井、加盖、上锁不复北流以惠及乡梓而为驻寺机关所独享。唯有当年让诗圣杜甫于空庭所得的老树却依然在空庭之中绽露着生命的青苍,让后世子孙亦可一覩它千年之前入于先贤圣人眼中的真容。
老树是一个城市历史积淀的活标志。这个地界的老树很多,城里的小巷里随处可见从上百年到四五百年不等的老国槐,粗到三、四个人合抱的程度。它映证着小城悠久的历史。虽然已经四五百年的高龄了,可这些老树们依然郁郁芊芊、生机盎然。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向四处散发出槐花那浓郁的清香。城里人会用尽办法把这些槐花从又高又粗的树上采摘下来和上玉米面或者白面一起上笼蒸,蒸熟以后的食物被称作“囷馍”。如果这样的“囷馍”能够再用清油回锅炒一下,那就立地升级成了当地人的美食。只是在杂粮和白面对半定量供应的年代里,这样的“囷馍”基本上都是用玉米面蒸出来并且鲜用油炒的。
活标志之中的王者就是南廓寺中被杜甫于空庭所得的古柏——“春秋古柏”。
公元七五九年杜甫游历到南廓寺时,它已经有一千三百年的高龄了,诗圣当时一定不曾想到眼前的这株千年老树,在他进入历史千年之后居然还在向后世子孙们展示着其生命的苍老与顽强。这真是个奇迹。诗圣也一定不曾想过,当年他来到寺庙时,在门口不远处迎接他的两株并不起眼的普通国槐居然也郁郁芊芊地生活了一千两百多年,一直生长到须三人环抱的硕大,从杜甫的时代一直到现今都还在守护着院内的春秋古柏。这又是个奇迹。
古柏不仅仅是它的存在让人称奇,它存在的方式也很奇特。它不是挺拔直立,而是与地面形成一个锐角,一根粗壮的主干不枝不蔓地向坐南朝北的大殿斜伸过去,在离地十来米的高空长出它浓密的树冠。在它的根部不远又向北面斜伸出另一株古柏。它的树身空去一半,只在十来米高的顶部绽出生命的老绿。几乎就贴着古柏根部半空的树身,生长着一棵粗壮的小叶朴树,这小叶朴树如今也已二百岁高龄了,可它如何会在古柏的根部安身又生长了两百年呢?想想也让人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在这里能让人称奇的不仅仅是它那神秘悠久的人文历史,还包括着自然界的神奇之处。中国的自然地理上有一道著名的、南方湿润半湿润地区与北方干旱半干旱地区的自然分界线——淮河秦岭分界线,而这个地界恰恰就在这条分界线的西北端——秦岭山脉的西北缘。它承接半干旱、半湿润地区又向干旱、半干旱地区过渡。
这样的地理特征使它成了干旱半干旱地区中最湿润的地方,又是湿润半湿润地区中最干燥的地区。于是这里就成了西部有米有鱼的小江南,成了黄土地上一块难得的碧绿世界,成了中国的西北角上一个冬无苦寒、夏无酷暑;四季分明、物产丰饶的地界、一个青山绿水与黄土高坡无缝对接、共存不悖的处所。
因了这样奇妙的地理特点,在这里孕育而生的景物也殊于他处。站在卦台山上极目四野,扑入眼帘的还是黄土高坡的浑黄厚重,而往东百里之外的麦积山却倏忽之间换了天地,成为青山如黛、幽谷深邃、溪水清冽的去处,俨然一片青葱灵秀世界。
麦垛一样的麦积山,侧观是个披着一层郁郁葱葱的林木的麦垛,正面看去还是麦垛,却是一付被人取用柴草之后留下一面略向垛内凹去的绝壁的样子。绝壁之上,魏晋南北朝隋唐以来修造的佛龛石窟分层而上,相互之间以天梯栈道相勾连,游人与其间行走直如空中漫步,由不得便要心惊股颤。站在崖壁最高处的佛龛前,脚下游人仅蚕豆般大小。洒下一把纸屑,便如天女散花般于空中翩翩而舞、上下翻飞,久久不肯落地。
就因了这娟丽清秀的外表,因了它险峻的山崖石龛,因了它与佛国结下的不解之缘,麦积山成了当地乡绅百姓清明时节踏青远游的最爱。
世人都知中华有三大石窟。但如果想要给这“三大”凑成“四大”时,这第四大便非“麦积山石窟”莫属。四大石窟,龙门石窟有最显赫的身世;云岗石窟有最壮美的佛像;莫高窟有最绚烂的壁画;论到麦积山则有最秀美的山川还有最精致的佛陀造像。
由于有了这么多的与众不同,于是在甘肃的民间流传着一个民谣:
金张掖、银武威,
金银不换是成纪。
这个地界就是古成纪、古上卦、古秦州。有人称“天注之水”,也有人称“天汉之水”。无论是天注之水,还是天汉之水,它都不多,它都珍贵。所以甘州又有民谚云:“成纪出的白娃娃。”这是在交口称赞成纪因为水好所以生长养育的女孩儿都肌肤姣好。
成纪城处在黄河流域的怀抱里,环堵皆黄土质的丘岭。它同三阳川的地理有些相类,也在一个东西延伸达几十公里的狭长山沟里,东侧是小小的古来既是丝绸之路上的商埠重地北道埠,西侧是稍大一些的市区。一条不大的耤河从西面南侧的山间流出,傍着小城的南侧曲曲折折地流向东面,还有一条更小的罗峪河从西北的山沟里曲曲折折地流出傍着小城的北侧在小城的东头插下来汇入到耤河里和耤河一起在北道埠汇入渭河。
小城就在这人字形的夹缝里静静地存在了数千年。南北两侧的山上除了南山的南廓寺、北山的玉泉观之外大部分地方鲜有树木,随处可见斑驳的黄山和一片片坡地。在“农业学大寨”的日子里,临近市区的山上出现了梯田。夏季的时候,两面山上会呈现片片绿色,到了冬季就显出黄土高坡的荒凉。
小城西高东低、北高南低。这样的地势影响了当地的语言,在人们见面时的对话中也能听得出来。
“你去阿达戛?”
“我下北道戛。”
“我上王家磨戛。”
这个金银不换的小城其实很土,放眼南北你看不出它与其它黄土高坡上的小城有什么区别。杜甫之后的千数年来,这个地界再也没有名传青史的机缘。千年的沉寂、交通的困顿让这里成为封闭落后、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仅有的工业也不外与农耕社会紧密相联的传统手工业,诸如倒锅铸犁、酿酒制革、钉鞋磨面之类。它传承的是纯朴厚重、安土重迁的农耕文化和陈陈相因、较少通变的农耕文明。
历史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时候,相连小城与北道埠的依然还是一条需要淌过三、四条小河的沙石马路。小城百姓所需要的域外日用百货,包括政府机关需要的办公用品,全部都靠四轮马车从陇海铁路边的北道埠运送而来。
这四轮马车的车厢好像是用解放牌汽车的车厢做成的,着色是军绿,底下的四个车轱辘也同汽车一样的巨大。不同之处只是马车的后轱辘上拖着宛如火车枕木一般的挡木,这档木由于使用日久而在与轮毂接近的地方留下了与轮毂外形相同的、深深的凹槽。档木时常会靠上铮亮的轮毂,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吱扭——,吱扭——”声。
车厢头部有一排和车厢等宽,高约半米的木箱,上面垫着厚草垫充当马车夫的座位,里面用来贮物。顶上支着雨蓬。两根粗壮的辕杆头部固定着木铁结构的马鞍。车箱用五匹骡马做牵引,其中一匹驾辕,另外四匹在前面拉套,马车夫自己则高高地坐在驾辕骡马后屁股的箱子上,抡起长长的牛皮鞭子不时在空中打出清脆的响鞭,看上去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他们每日总是还黑着天就启程上路,把“哗哗”的马蹄声和“吱扭—吱扭—”的轮毂与挡木的摩擦声飘向很远,送入路边民宅中酣睡者的梦乡化做戎装远征的骑士。直到下午四点以后他们才会拉着满满一车货物回到小城。
后来这沙石路变成了柏油路,小河上面有了桥,路上面跑起了解放车,而这四轮马车的身影还时不时出现在新修的马路上,久久没有退出历史舞台。
小城窄窄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挤着高低不一的石基土坯平房,兼或冒出一、两座三层或者四层的砖混楼,全城从东桥头开始往西一直到伏羲庙,像这样的砖混楼屈指可数。除了伏羲庙、文庙和纪将军祠这些雄伟庄严的歇山式庙堂建筑之外,城里城外的平房依据出身门第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风格样式。官府平房都是“两坡水”的歇山式青瓦房形制。在这基本形制的基础上根据用途又分用两种建材修成。公务用房是一水的青砖到顶并且款式多样,东桥头外傍着罗峪河的“步校”除了最为常见的“一”字款外,还有“草”头款、“口”字款。讲究的“口”字款像围城一样的一圈砖基砖柱平房围出一个四方大院,平房两侧都是窗户,进到里面像是进了筒子楼一样,长长的过道里面两边全是一个个房门。
轮到眷属住房则简约成了砖基砖柱土坯墙,型式也较单调,光明巷东头地委家属院的高干家属区里的平房是小巧讲究的“十”字款,在它西面隔着公园马路的中干家属区侧是长长的“一”字型“一坡水”,用围墙隔出一个个小院,它的等级已经很接近民宅了。
民宅的房子都是一坡水的,就算是像“南宅子”、“北宅子”这样的大户老宅里,除了正堂之外厢房也多为这种一坡水、木柱木梁的土坯房。区别只在于大户人家喜欢用青砖砌房基,而小户百姓的房基则多用河坝里捡来的大鹅卵石摆放整齐之后糊上泥浆。而不论是大户人家还是小老百姓,甚至于解放之后地委为中干们盖的家属院平房,都无一例外地在房子山墙下开着两个炕洞、在屋里建着能睡五六人的大炕。个个炕洞上都挂着厚厚黑黑的烟油。到了冬季,家家屋里都不装取暖的煤炉,只有家家的炕洞里都冒着袅袅青烟,白天黑夜不曾间断。这是当地人整个冬天用来取暖的主要手段。这时候要到谁家去串个门,那进到屋里听到的热情招呼就是:“匝来上炕。炕上暖和给下。”
烧炕用的燃料以驴、马粪为主,树叶、锯末之类也都常用。成纪人烧炕不说“烧炕”说“放炕”。这“放炕”看似简单,却是个技术活。每晚要填多少燃料?铺多厚?全有讲究。弄得不好不是半夜就烧完了要让主人后半夜挨冻;就是烧得太热了让主人前半夜无法入睡。手艺更差的就是火都点不着。
这种技术就算要专门去学也是不容易学会。它完全是家传的绝技,只在婆媳、母女之间那么默默地相互影响中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凭的只是熟能生巧、经验而已。放炕手艺好的,这炕洞一晚上都冒着袅袅的青烟,堵着青砖的炕洞里几乎看不到明火,但那炕上却一晚上都是暖暖的。
小城最热闹的地段应该是从十字路口到红旗剧院这一段街道。十字路口南北是青年南、北路。它们都很短,两边望出去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山麓。东、西是民主路。十字路口的东南口是三层楼的起于六十年代中期的“东方红商店”。在它没起来之前的原址是个转角大棚,里面卖菜卖水果。等盖起三层楼,它便是成纪唯一的商业大楼。
东方红商店西面对着的是三层楼的成纪旅社。它在没起来之前是在坑里面的食堂。 在东方红商店北面对着的是一排平房里的副食品商店。有了这样集中的商业网点,十字路口算是小城的商业中心。
从成纪旅社往西百米之外是夹着马路相错而对着的是全城最大最老的旧式私宅“南宅子”和“北宅子”。南宅子临街还耸立着一座老旧倾斜的木牌楼。北宅子东面挤着地委和市委市府西面傍着市公安局。南宅子东面傍着市医院、新华书店、国营照相馆等等。到了红旗剧院小城的繁华似乎就到了头。
剧院的历史比东方红商店要早。它似乎应该是民车的遗存,那时还保留着最初的、传统的建筑格局。里面戏台下是一排排长连椅,两侧的柱子之间是比人还高的木栅,木栅后面什么也没有,它是站票区。每当剧院里上演秦腔的连台本戏时,城里的乡绅们就坐在中间的连椅上,两排柱子后面站着的基本上都是普通百姓和挑担的农民。
剧院门前斜对着的是一条不长的干沟,这干沟早前应该是护城河,它的东侧叫“箭场里”的地方是小城最主要的市场。早先这里还能看到高高的土夯城墙。现在城墙旁边的这条沟里挤满了土坯瓦房形成的小院。干沟西边是回回台子,从这再往西的民房就看得人有些心惊肉跳了。
在伏羲庙以东到“回回台子”以西这西关周围、包括飞将巷这样名称很有历史感的胡同里的土坯房大多都向西歪着,胡同上空隔几步就横空顶着根粗树干从东面房子的山墙顶向西面房子的山墙。就这样房子一排排地歪过去,人们就在歪着的巷子里行走,在歪着的房子里居住。如果你是初次进入这样的巷道里,会有一种自己必须也斜着身体走路的压迫感。
就是这么一个饱含历史苍桑的小城,透着农耕社会的土气和农耕文化的陈旧。要是谁家的女儿长得漂亮一些,走路的姿势再那么妖娆一点,立刻就会有一群半大的小孩子远远地跟在后面,用足了丹田之气吼着歌谣:
豪丫丫,
采呱呱,
采的呱呱不香,
豪丫丫坐到地上。
说到“豪”,没人有知道这个字儿应该怎么写。可是在小城里这个词却是口头语言中使用最为广泛的一个形容词。男人娘娘腔一点,“外豪着”。说话嗲一点,“豪得咋搞戛”。女孩儿喜欢唱歌、跳舞了,“豪得放不下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哪怕只是对方在你面前脸红了一下,也都会得一句“豪着”。至于“丫丫”则是当地人称“姨姨”的时候的发音。所以小孩子们的吼叫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格上的贬意。于是唱归唱,走归走,各不相干。
小城的男孩们生活是简单的,每天下午放了学就拿着绳子、镰刀、背斗去南山上割草捡柴,回来的路上就有一个人兴高采列地领头喊一句“居狸猫”其他人随后附和一声“啊呜”,于是乎南山坡下、耤河滩头就响彻了他们的声音。这声音给安静得几乎无声无息的小城立刻就带来了青春年少的活力。
居狸猫,
啊呜。
居狸猫,
啊呜。
喊的内容毫无寓意,只是在表达他们快乐的心情。简单的、无缘无故的快乐,它和物质的不足与生活的清贫没有任何关联。
这一群孩子们喊着“居狸猫——啊呜”下了山,隔出一、两里远的另一群听见了也不甘寂寞。他们也喊,也是一个人领头其他人应声,只是内容又不同了,一个喊“王家磨的阿乌呶”,其他人应道“阿乌呶”。一个再喊“天天起来瞎糊涂”,其他人又应声“瞎糊涂”。
一边是——
居狸猫,
——啊呜。
居狸猫,
——啊呜。
另一边是——
王家磨的阿乌呶,
——阿乌呶。
天天起来瞎糊涂,
——瞎糊涂。
两拨声音此起彼伏,像打擂台一样比着高下,一直到了城里才会散去。内容则同样的毫无寓意又同样地透着质朴天真,心灵的纯净到了纤尘不染的程度。
因为这样的纯净,孩子们便视丑陋如寇仇。有一次青年北路上某一家的女儿收了男方的彩礼却又反了悔,便有打抱不平的男孩们从四处赶来,瓦片、砖头、“胡及圪垯”的一阵乱砸,弄得女孩儿家门前一片狼籍。
这里面让外人看不懂的武器是“胡及圪垯”。成纪城里人盖房多用土坯垒砌。土坯破碎之后形成的像石头大小的硬块就被当地人称作“胡及圪垯”。用它打架,常有石头的功效。
纯朴的小城也有它的狡黠,曾有一个秦腔男旦,不论是扮相还是唱腔都深得小城百姓喜爱。到了六六年以后,男旦唱不成戏了,被分配到国营食堂卖面皮。有拥趸者去吃面皮的时候由衷地赞叹“啊——你的戏外唱得好”,男旦听了赞叹嘴上“一般,一般”地客气着,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就多了些。这个特点立刻被人们发现了,于是不管是不是真的拥趸者,凡去吃面皮的人都要赞他一句。赞的时候要选时机,有人专等到他调芝麻酱的时候,又有人盯着他调油辣椒的时候,倘若你不注意赶上他在调盐的时候称赞那就糟了,等着吃齁老咸的面皮吧。
这个秘密很快又被孩子们发现了,于是小城里就多了一个歇后语:“郭荣花的面皮——一般”。这个秘密因了这个歇后语被领导发现了,于是男旦不能再卖面皮改卖馒头了。
这个封闭的、带着浓浓的农耕文明的小城在六六年之后到六十年代末的这段时间里,建筑风貌没有改变而生活其中的人们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用句成语便是“人心不古”。
到了七十年代,小城迎来了一次大变动,几乎是跨越式地进入到了工业文明的时代。而让它进入工业文明时代的是“三线建设”。
“三线建设”,一下就改变了这个小城的发展模式和经济格局。在短时期内出现了大量内迁的工厂。它们带来了机器工业,也带来了域外的文化和风俗。从七里墩开始沿着耤河南岸往西出现了多个工厂的烟囱和鸽子笼一样的居民简易楼,小城的规模因了这些外地工厂的缘故而突然膨胀扩大了,小城的人口因了大量外地人的出现而爆增了,小城的地下水因了人口的爆增而缓慢地降低了,小城的农耕文明、农耕文化也受到了外来的、工业文明的极大冲击在快速地改变着。小城的土著们第一次听到了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各种听不懂的方言。
小孩子们第一次看到这些外地来的女人们夏天穿着花裙子的时候个个惊诧莫名。他们看到的情景已经不是一句“豪丫丫”所能涵盖的了。眼前的洋女人们穿在腿上的东西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花裙子下掩映着的女人的白腿更是充满了诱惑的魅力,他们在小城里还从未曾见到有哪个“豪丫丫”会穿得如此暴露。于是他们跟在洋女人身后看稀罕。就有机灵的男孩子喊出了一句独有创意的话:“一条腿的裤子”,于是其他男孩子们都跟着喊上了 “一条腿的裤子,一条腿的裤子。”到了第二个夏天,男孩子们再看到穿裙子的女人的时候虽然免不了要多看几眼,但是已经不再怪叫了,再到后来也就视若无睹、见惯不怪了。不仅是见惯不怪了,到后来他们自己的姐姐、“丫丫”和母亲们也开始穿上了一条腿的裤子。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知道了这一条腿的裤子的洋名,它叫“裙子”。
机器工业落户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它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发展?外来文明接触到了农耕文化又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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