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枫秋染
卫翎用力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睁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根本不知置身何地。
他伸手去探,可手却动不了,不光是手,整个身体都动不了,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他在黏稠如泥浆般的黑暗中,像一只禁锢在琥珀里的虫子,失去自由,不辨方向,连自己是躺是站都不知道。
听不见任何声音,伴着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静默的黑暗,使得触觉尤为敏锐,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有蝎子在皮肤上爬来爬去,蚂蝗在血脉中扭来扭去,毒蚁在肌肉里钻来钻去……整个身体仿佛已被所有他能想到的虫子浸透,偏又没有丝毫声音,令人崩溃得几乎疯狂。
这黑暗无边无际,仿佛永无休止。
他在心里拼命大喊:“滚!快滚!你们这些废物!”
然而喊叫根本无济于事,臆想中的虫子越发活跃,而他,才是那个无力反抗、任人鱼肉的废物。
他甚至能感觉到头发一根一根随着周围空气渐渐凝固,之后是额头、颧骨、鼻子、脸颊……
偏偏凝固之后,触觉却仍旧敏锐,头皮传来阵阵麻痹之感,从脸颊到脖颈迅速向下蔓延,沿着脊柱神经扩散至四肢百骸,使得汗毛悉数立起,争先恐后向外飞去,仿佛想要挣脱皮肤的束缚,逃离那浸透身体的黑暗。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种感觉,是恐惧。
他努力平复心绪,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人对于黑暗的恐惧源于未知,并非黑暗本身。
黑暗之中有什么?神?魔?妖?
不,什么都没有,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都只不过是人心中的想象。
因为无法了解,所以才会无限放大心中的惧意。
他明明说服了自己,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虽然无法动弹,却仍旧能感觉到肌肉的颤抖,伴着头皮发麻的战栗感,阵阵袭来。
精神和肉体背道而驰的割裂感,他还是初次体会,从未想过竟如此强烈,如此……令人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这黑暗,无穷无尽。
他已深陷泥潭,不见天日。
恍惚间,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上脸颊,甘甜绵软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药汁流入咽喉,沁入脏腑,蔓延全身,僵硬的躯体仿佛被唤醒,渐渐有了知觉。
耳畔传来空灵飘渺的歌声,如梦似幻。
那歌声如此遥远,仿佛来自天际,偏又字字清晰,就像在心底响起。
“刀声鸣,挽歌迎,黄泉迢迢孤月行……孤月行,四海平,碧落遥遥风雨停……”
曲调铮然,隐隐有刀剑铿锵之声,却莫名有种温柔之感,令人窒息的黑暗仿佛也受其熏染,变得静谧平和,如同时光倒流,回到幼时蝉鸣嘒嘒的夏夜。
他从未想过,黑暗竟也会让人感受到温柔。
卫翎倏然睁眼,乍见满目殷红。
他讨厌红色,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红色会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心魄。
眼前之人容貌平常,堪堪算是清秀,身段更是平常,勉强可称婀娜。
但那一身潋滟红衣,仿佛漫天枫红吹袭而来,衬着雪肤乌发,一下接着一下,不停撞在他的心口上,撞得他的心突突狂跳起来。
撞得他犹如未经人事的少年般,紧张而又期待。
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凝固的世界,瞬间灵动起来。
春风拂过桃李,落英缤纷,氤氲芬芳,随风万里,染尽苍穹。
秋月照入碧水,一池枫红,银染如星,光华滟滟,辉映天地。
天河。
云海。
……
无数他能想象到的美丽画面,一一在眼前浮现。
他从未见过,将红衣穿得如此清丽空灵的女子。
堪称动人心魄。
他下意识的伸出右手,肩头传来剧痛,手未抬起便已垂下。
——这一刻,他竟忘记自己受了伤。
歌声骤停。
她侧耳倾听,展颜一笑:“你醒了。”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因为周围很安静。
屋外传来蟋蟀和鹧鸪鸟的鸣叫,伴着水声潺潺,竹叶沙沙,显得愈发幽静。
浓郁的药味,随着一抹甜香飘来,灶间应该离此不远,但耳力所及之处,再没有第三个人。
独居幽篁的红衣女子,像极了话本里说的,专门诱惑年轻男子的狐妖精魅。
尤其她笑起来时格外好看,眉眼弯弯,梨涡浅浅,樱唇流光,贝齿雪白,微微上挑的嘴角,就像带着钩子似的,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卫翎甚至忘了回答,只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而言,此举未免太过失礼。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逾矩,漆黑的瞳仁里,满是她的身影。
她低着头,红衣柔柔,半掩着修长的颈项,勾勒出好看的弧度,肌肤泛着一抹月光般温柔的浅白,淡淡异香散在风里,像是茶叶的醇香,又带着几许木叶的清香,甘美甜润,沁人心脾。
顺着她的视线,卫翎低头看见自己肩头的箭伤,这才想起之前与人决斗,被射穿右肩之事,一时间有些恍惚。
伤口已经干结,箭矢射穿的血洞中生出鲜红的新肉,衬着那些像蚯蚓般扭曲斑驳的旧伤,一眼望去怵目惊心,她却似乎并不害怕,小心翼翼抹上一种半透明的药膏,神情专注至极,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卫翎静静看着她,连呼吸也下意识放缓,生怕惊扰了她。
她离得很近,发间传来缕缕淡香,不是寻常女子所用的桂花油,却是枫香的气味。
枫香甜蜜馥郁,却需高温燃烧才能激发香气,因此常用作熏香,几乎无人拿来当作发油。
她倒真是个特别的姑娘。
想必……也一定会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至少,不会是什么倚兰、迎翠之类的花名。
她似乎真的具有某种魔力,能听见他心中所想,轻轻道:“你可以问。”
卫翎微微一怔:“问什么?”
“当然是问你想问的。”她微笑着说,“任何事。”
说完她又笑道,“反正,答不答在我。”
“在下……”卫翎本想否认,唇舌却不听使唤,“敢问姑娘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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