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降生
0条章评
第一章 降生
  东汉永兴元年秋七月,洛阳北宫崇政殿。
  崇政殿内,大将军梁冀和三公九卿齐聚殿内跪坐两侧,当朝皇帝刘志端坐于几案之后,大司农黄琼即刻起身步入殿中。。
  “陛下,今年入夏少雨,河北、河东、河西多地蝗灾频发。据地方奏报,波及郡国三十二。至入秋,又暴雨频频,河水满溢,沿河各州、郡、国皆受其害,冀州最甚。受此两害,百姓饥贫,四出觅食,拥塞道路,至有数十万户。”奏对的大司农黄琼虽然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但仍然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且自永建年间受举朝公卿举荐入朝,至今日已历顺、冲、质、桓四朝,且在朝野养望四十年有余,海内知名,历任尚书仆射、尚书令、太常、太仆、司空、司徒、太尉等职,堪称声望之隆,当世无人出其右。
  黄琼躬身说完,左右环视,但见大将军梁冀做闭目状,司空赵戒、司徒吴雄、太尉袁汤均做沉思状,尚书令虞放、大鸿胪刘宠、太常胡广等九卿之流更是鸦雀无声,无人有出列接话的意思,随即心中怒火骤起,冷哼一下,继续说道:“陛下,此时百万黎庶等待朝廷赈济,请速遣天使,携圣旨开仓,以振民心。”
  “今年春三月,陛下幸鸿池,耗钱万万数;元嘉二年春正月,京师地震,修缮各宫室、官署及贫者房屋,耗钱千万数;夏四月孝崇皇后崩,五月葬礼,再耗钱万万,如今府库已然空空。”太常卿胡广直接发声,虽然语气平和,无任何波澜,但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嘲讽之意,且有责怪皇帝出游鸿池耗费巨大,造成今天大灾无钱救济之意。
  黄琼知道胡广此时发声,不过是替大将军梁冀当马前卒而已,并不接他的话,反而直接面向大将军梁冀,朗声道:“大将军,你祖父五代深受汉恩,且陛下感汝拥立之功,前后增益封地至三万户,自世祖以来未有如此隆宠者;今灾异汹汹,百万饥民近在眼前,国库空虚,伯卓(梁冀,字伯卓)何不分担一二。”
  梁冀听后不为所动,依然闭目安坐,心中却是冷哼,知道这是故意在皇帝面前找自己麻烦,无论这话如何接,都是必输的局;心里感叹一声,果然老狐狸啊。
  “自三皇五帝至本朝,未闻天子以大臣私财充公用者,大司农所言于理不合。况且近年灾异频发,此上天示警于陛下也,我辈当自省自陈。”见梁冀不动,胡广会意的直接起身出列,与黄琼对峙。
  “况且三公九卿聚在,天下世受汉恩者众,为何独请大将军一家之私财?大司农意欲何为?”胡广也是也是官场老油条,自然明白说东指西的妙用。
  “安乐候(胡广封爵,安乐乡侯),此时灾情汹汹,当务之急在于钱粮赈济。大将军受陛下重托,秉政已有六载,大司农有此一请,乃为国家。”光禄勋房植起身说道。作为清河郡的世家领袖,自然是看不起安定郡出身的外戚,这也是世家与边臣的天然对立。这番说辞,明着是说钱粮,实际意指梁冀秉政六年,灾异频发,应该为此负责。
  “况且近年灾异频发,然权在大将军,陛下何辜?陛下先后罪己者二,三公因灾异罢黜者四,诏令减罪大赦者四,未见秉政者获罪,岂不奇哉?!”房植不愧士林领袖,这段话就要诛心。
  “本朝之制,太尉掌四方兵事功课、行赏罚;司徒掌四方民事功课、行赏罚;司空掌四方水土功课、行赏罚。伯武言权在大将军,此何制度?”太仆卿韩演虽然微笑以对,却并未离席。这位的祖父也是官居司空,出身颍川郡的世家豪门,自然是不怕士林领袖的。
  “太仆何必狡辩?孝顺皇帝驾崩,太后诏大将军与赵俊、李固三人同为参录尚书事,如今仅大将军一人在朝,天下权柄不在大将军又在何处?”房植身后有整个河北四州世家撑腰,自然说起话来要放肆一些。
  听见房植如此说,梁冀也只能轻叹一声,起身先面向皇帝深施一礼,而后来到阶下面对胡广轻声道:“伯始公(胡广,自伯始)安坐。”旋即面对黄、房二人,也深施一礼,起身后朗声说道:“冀本边郡粗鄙不文之人,幼时飞鹰走马,屡为乡里鄙薄,幸得家父教导,于军中历练,先后为黄门侍郎、虎贲中郎将、越骑校尉、步兵校尉、执金吾。故此民间悲惨莫名之状,冀深知之。”说完这句,梁冀转身面向皇帝拱手继续说道:“蒙孝顺皇帝与顺烈皇后不弃,拔臣为大将军,托以后事,可怜天不假年,孝冲皇帝与先帝先后早夭,使臣有负所托;然幸天赐我大汉当今陛下,四方虽多有纷扰,然大汉如今安如泰山。只是我大汉疆域之广,远超以往历代,灾异在一地则为数年一发,会集于朝廷,则为年年皆有发生,此地广之故,非一人之过也。”听到这里,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看见皇帝的反应,梁冀微微扬了下唇角,继续说道:“陛下本仁厚之君,凡遇灾情,必厚抚之,且至今六载已经明发诏书罪己者二,自三皇五帝历千余载帝王中,虽尧舜也未必能及也!”虽然梁冀权倾朝野,但是毕竟皇帝才是正统,维护正统的正确性是权臣必备技能。说完这一通的马屁,梁冀转身面对黄、房两人躬身说道:“二位皆国家股肱之臣,当今值此大灾,在下虽割肉以偿,与灾情也是杯水车薪,何不请山东、河北诸世家一并慷慨解囊,以报国家?以二位在士林中的威望,振臂一呼必当应者如云。”说道这里,梁冀已经满脸堆笑。此话明指黄、房二人乃是山东、河北士大夫的代言人,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是给皇帝心中埋钉子。
  “至于胡公所言上天示警,不如按本朝惯例,请罢三公。而臣受先帝与当今陛下重托,去留全在陛下,此国事,冀虽愚笨,亦当待陛下圣裁!”说道最后,梁冀慢慢收起笑容,不看众大臣,只是束手看着皇帝。
  太尉袁汤心中一叹,双方已经各自抛出了底线,明白今天是跑不掉了,于是也不再沉默以对,起身先向皇帝行礼,然后步入殿中,面向梁冀缓缓开口道:“大将军所言极是,天下之罪,罪在臣肱,万不能诿过与陛下。”袁汤先定下基调,给自己铺垫好。
  “以私财充国用,诚如太常卿所言,于理不合。臣以为,可于南市、马市、金市商人中先行征集赈济所需,再用于粮食乏绝者;待到夏收各地赋税解送至国库,再行偿还即可。同时请陛下下旨免去今明两年受灾郡国的赋税、徭役,使庶民得以休养生息。”袁汤心里清楚,所谓夏税偿只是空话,抢劫没有世家豪门支持的商人这一策略,实际是在坐的各位,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心里早已经决定的,只是谁也没脸第一个说出来罢了。遇到大的灾变,罢职三公是历来必然的戏码。建和元年,京师地震,太尉杜乔被罢免才有了自己今天的位列三公。期间三公轮换罢黜,过了六年才轮到自己,算是幸运的。知道今天躲不掉了,平时不啃声的袁仲河(袁汤,字仲河)今日索性光棍了一次,也算为后世子孙留些善缘。
  说完这些,袁汤也不等其他人说话,径直走位自己的位置,跪坐下继续做闭口禅。
  “太尉乃国之干成,请受冀一礼。”说完,梁冀便深施一礼。袁汤则直起身体,在座位上回了个礼。赵戒、吴雄看完这出情景剧,知道今天算是到了尾声了,不出声是不行了,于是对视一眼,一起身来到殿中,齐声高呼:“天下之罪,罪在臣肱,请陛下罢黜臣等,以慰上天,以安天下。”
  刘志见双方算是达成一致,明白这帮道貌岸然之辈已经把戏码表演完了,也就不再沉默,朗声道:“太尉袁汤免,太常卿胡广为太尉。”说道这里,刘志看了看梁冀,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说道:“司徒吴雄罢,大司农黄琼为司徒。司空赵戒罢,光禄勋房植为司空。”听到这里,梁冀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诏,大将军梁冀即刻于南市、马市、金市中征集赈济一应所需物资,待夏税解送至太仓即刻偿还,另免除受灾各州、郡、国自今年起三年内一应赋税、徭役。”说完一串命令,知道这场所谓御前会议不过是各世家大族的又一次分赃大会,撇了撇嘴,心中很是憋屈。
  “袁卿为国操劳,多有建树,今为国自请去位,实乃为臣楷模。诏,袁隗人品端正,敏达干练,素有重望,迁吏曹尚书,秩六百石。”这算是皇帝对袁汤自我牺牲的一种补偿,也是有意拉拢属于中间派的汝南袁氏及其身后的汝南郡世家势力。
  “臣,谢陛下隆恩!”凡是在诏命中被提到名字的,都来到殿中,等皇帝说完便大礼答谢。
  侍立在一旁的曹腾,见众人没有要继续说下的意愿,便看向皇帝,见皇帝颔首示意,便高升唱道:“退朝!”
  诸位公卿大臣起身恭送皇帝离去,便依着各自的远近亲疏,三三两两的离去。
  ………………………………………………………………………………………………………..
  洛阳城南,袁汤府。
  一辆颇为奢华的马车在一队骑士的护卫下缓缓的在袁府门前高大的门阙下停住,门前早有几人在车马到达前便恭候着;这侍立的数人中一位年轻的文官头戴二梁进贤冠,一身黑色朝服,两侧环佩压身,与周围的童仆明显不同。待到马车停稳,两侧仆人快步上前,一人将一件精美的红黑漆制脚蹬放在车辕旁,一人躬身侍立,如扶手般恰到好处。车前四名随行的童仆牵着拖曳马车的四匹枣红色骏马的笼头,车夫则跪坐着转身拉开车门。一位头戴三梁鹖尾冠,身穿绯色朝服的老者缓步走出马车,在一旁侍立的童仆搀扶下走下马车。
  “父亲。”年轻文官躬身问安。
  “次阳来了。”下车老者和煦的回道,“今日你兄周阳呢?”老者随口问道。
  “嫂嫂今日临盆,季兄担心有变故,于家中守护,让儿子向父亲告罪。”年轻文官乃是袁隗(字次阳),老者便是袁汤,老者口中的周阳则是其三子袁逢(汉代称长为伯、次为仲、三为季)。
  “既如此,你我便进府安坐,静待喜讯便是。”袁汤说完便不再停留,稳步走入自己的府邸。
  两人穿堂过室,最终步入府邸深处一处高大阁楼的二层中。袁汤在童仆的服侍下将朝服、鹖尾冠退下,换上一身轻便舒适的居服,头上以玉簪固定住发髻。袁隗则在外室侍立等候。待到老父呼唤,才躬身步入内室,并郑重行礼问安。
  “今日朝堂上的事,你已知晓了?”袁汤侧卧靠在三足凭几(一种半圆形扶手)上,温声开口道。
  “已从中常侍袁赦处得知。”袁赦算是汝南袁氏的远支,袁汤位列三公,自然相互攀附以为援手,袁隗与袁赦时常也以兄弟相称。
  “老夫位列三公已经六载,期间灾异变故不少,胡广、黄琼、赵戒之辈往来更替,陛下也罪己两次,独留老夫,无非是看重我汝南郡的衮衮诸公而已。如今南郡胡伯始(胡广,字伯始)已经倒向大将军梁冀,有了荆州士林,又有颍川韩演、扬州周景为助力,加上历来支持梁氏的凉州,河北士林自然是坐不住了。如此便不需要老夫这个中人了。”袁汤叹息一声说道。
  “父亲深得陛下信任,本应居中调和阴阳,为何自求身退?如今胡广阿附梁冀,黄琼、房植二人执士林牛耳以相抗,两方势同水火,仿佛鼎下添薪,沸沸扬扬。日后恐怕难免刀兵相向啊。”袁隗满脸忧色的说道。
  “势同水火?次阳浅薄了。乘氏候一族,自世祖开国至今已一百二十八载,前后五代经营,天下攀附之人只胡、韩几人吗?况且大义在梁氏,哪里来的水火之说。两方看似多有冲突,无非利益而已;如今大将军得三市之利,河北衮衮诸公得了田地人口,又兼三年赋税、徭役全免,恐怕此时各自于府中欢饮了。”袁汤一脸鄙夷的说道。
  “如此便不怕激起民变?”袁隗一脸诧异的说道。
  “民变不好吗?!如此一来,朝廷就要花费钱粮平叛,若是胜了,大军所需粮草、酒水、药材,那一项不耗费巨万?又有那一个钱不是落入这些人的手中?!若是败了,朝廷必然下旨让各地世家大族自行剿灭,而造反者又有几人真心谋夺天下,不过是为一捧粟米而已,各家部曲威压,再用粟米布帛收买,如此庄园矿山又多了万余童仆,叛军抢劫来的钱粮布帛也成了各家库藏之物,朝廷还要奖励有功,可谓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老人语调平和,没有任何波澜,但是听在袁隗耳中则是振聋发聩。自家虽然也是数百年的世家,然后自小精通儒家经典,又取了当世大儒马融长女马伦,少时名扬士林,满脑子的礼义廉耻,哪里见过听过如此无耻的行径。
  见儿子一时惊在当场,袁汤幽幽一叹,问道:“次阳,我大汉自高祖起事定鼎天下,至今三百余年,所用何家学问?”
  “孝武皇帝之前,乃用黄老之说;之后则独尊儒家。”袁隗稍稍一愣,很快知道自己失态,于是正了正身体,即可答道。
  “哈哈哈哈哈!”听了儿子的标准答案,老者扬天大笑,随即用手指点指袁隗,继续说道:“汲黯自言中人之姿,也知道世宗(汉武帝庙号世宗)乃是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自世宗之后,皆是外儒内法,以儒家安天下之心,以法家为用,收天下之权。”说道这里,老人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蜜浆,辍饮一口后,接着说道:“天下士人,又有几人不明白其中道理,皇帝收天下权柄,要的是利;天下士人推举才俊入朝为官,所图也不过是利尔!”
  “如此,今日陛下面前,三公九卿所为,也不过是利益交换而已?!”袁隗似乎明白了其中道理,认真的问道。
  “然也!”看着自己这个聪慧的小儿子,袁汤很是满意。
  “家主,三公子府上刚刚来人报喜,三公子夫人刚刚诞下一子,请家主赐名。”门外忽然传来仆人的传话。
  父子二人听见这话,喜不自胜,忙将来人唤入屋内问话。
  “小公子还是小女公子?”袁隗满脸喜色的起身问来人。
  “是小公子!”传报喜讯自然是美差,此时自然是高声唱和。
  “好、好、好!”家里添孙,老人自然是喜上眉梢。
  “三公子请家主为小公子赐名!”来人知道今日必然得厚赏,说话的声音也多了几分喜色。
  袁汤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小儿子,略微思索便开口说道:“我父子刚刚坐而论道,便有喜讯。《广雅》言:‘术,道也’,就名“术”吧。”
下一章

在下袁公路

在下袁公路
小丑起舞
详情
返回首页
自动追订
加入书架
返回书架
加入书架
A-
A+
上一章
第一章 降生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