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中(下)
23条章评
一笑中(下)
隆庆十年,十六岁的皇太子加元服。在弘治末年以来太子地位已经大幅提升、几乎升无可升的背景下,皇帝反复琢磨,再次提升了儿子的政治待遇,除了要求王公重臣在元旦、冬至、千秋三大节向皇太子行一拜三叩首的面君大礼,还命令天下避太子名讳。
储君,距离“君”,不过半步之遥。
隆庆十三年秋九月,皇太子大婚。
太子妃王静姝是昌国公王绍雍的女儿,云梦大长公主和昌国公王烜的孙女。王绍雍曾经陪着皇帝读书,感情深厚,无奈英年早逝;皇帝很是感叹,玉华就把他的幼女接进宫养在身边,和太子称得上青梅竹马。
太子向父母提出娶王氏,皇帝也就答应了。
但是玉华并不赞成:当年孝圣皇后定过规矩:已经结姻的,三代以内不许再次联姻,以免妨碍子嗣。
但是皇帝并不介意:这不过是防范外家罢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的多了,没什么。
他就是这样自信。
长女安庆公主先嫁新建侯王承宗,不幸早亡;改嫁诚国公刘世延,他的母亲则是皇帝的亲姐姐嘉善长公主,这已经不是三代内再次联姻,而是律法明文禁止的“中表婚”。但是安庆公主亡夫之后痛不欲生,刘世延和公主青梅竹马,曾经有过情愫。为了女儿能早日走出阴霾,皇帝不惜践踏律法,违反祖制。
已经有了陈例,何况牵扯到太上皇皇太后,云梦公主于自己还有引荐之恩,玉华没有说话了。
安庆公主的第二次婚礼极为盛大,皇帝甚至提出将嫁妆提高到永安公主的十倍。
永安公主是孝圣皇后的长女,下嫁英国公张懋。
群臣当然出班谏言,建极以后制定了公主出嫁的标准,怎么能够轻易提高?再说,英国公两代忠良,诚国公虽然也有大功,但也着实不能越过了去。
最后,玉华仿照当年长孙皇后进谏,皇帝这才收回了旨意。
即便如此,皇帝仍然没有完全放弃——让玉华在内帑支取了二十万,给女儿添妆;而此前,即便永安公主等,添妆也不过十万。
实在是父爱拳拳。
等到新人前来拜见,皇帝转头看着玉华,笑道:“咱们也是老夫老妻了。”
玉华笑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嘛。”
皇帝笑得很是爽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十指紧扣,倒教跪在地上的太子和太子妃红了脸。
太子大婚后就开始接触朝政,没多久就为犯罪的弟弟象亲王求情,遭到皇帝痛斥:“怎敢乱我法度!”
太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玉华不得不站出来为他申辩:“太子和象王是亲兄弟,兄弟情深,实在有不忍。”
皇帝嗯了一声,语气明显舒缓了一些:“你不仅是他哥哥,还是大明的太子,怎么能因私废公?——你要施恩,将来你那两个同母弟弟,给个世袭永替就是了。”
这是皇帝第一次提到有关两个嫡子的安排,太子当然一口答应,玉华也连忙拜谢。
吃完饭,皇帝招太子单独说了会儿话,看到太子如释重负的走了;此后父子俩倒是协力同心,再没有传出什么新闻,满朝都道太子仁德,深得圣心。
隆庆十五年冬,这年底,发生了华县大地震,死伤数十万。
这么多年来,玉华第一次看到皇帝如此震惊悲愤的样子。
在御书房站了一夜,皇帝去前朝安排救灾,同时颁布了罪己诏;玉华也在后宫忙乎:要裁减后宫用度,从自己开始,减膳、减俸、捐银,释放宫女,还做了水陆法会,超度亡灵。
皇帝将她搂进怀里:“家有贤妻呐。”
次年春,太上皇皇太后先后崩逝。
皇帝至为痛悼,不顾年将半百,亲自徒步扶父母灵柩前往天寿山;玉华也陪着他。
这是一段艰难而漫长的道路,两人相互搀扶着。
直到山下,皇帝转过头看她:“玉华,一路有你,真好。”
玉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真希望我们能一直牵着手走下去。”
皇帝思念父母,玉华于是献策,将二老生前掉落的发丝绣成画,用表二老结发同心、白首不渝。
果然皇帝大是高兴:“我妻知我。”
灾区安定了,连边庭都安静了,国家从战争和灾难中走出来,一天天恢复生机。
庆亲王载堂娶妻孙氏,搬到王府,父亲孙升官拜礼部尚书,其母杨文俪则是第一个女传胪——按照惯例,皇子年满十岁就该移居十王府,成婚之后迁居王府。但是皇帝钟爱三位嫡子,一直将他们留在宫里。庆亲王只比太子年幼两岁,和太子一起读书,一起养在祖父膝下,幼而聪明,长而魁伟,有胆略,善骑射,达政术。皇帝考教时政,应对称旨,深得宠爱;赏赐往往只比太子少一点,位居诸王之上——如果不是太上皇皇太后和玉华一再提醒,皇帝甚至不想区别对待——庆亲王,甚至用了年号中的一字作封号;嫡三子载垕自来养在帝后身边,皇帝对他更是宠爱有加,出生就封王,平时有求必应。载垕擅长文学,精通书法,皇帝不仅延请天下最著名的书法大家教习,赏赐了不少传世书帖,还时常和儿子探讨,甚至支持他汇编法帖。
其实不止他们兄弟,有杨家的家学渊源,有饱学之士的教导,有玉华的亲自督导,七个孩子都擅长书画,能诗善文,载垕尤其显露出名家风范,皇帝不止一次地向群臣炫耀皇后的贤惠、儿女的出色。
不像是天子,仿佛是最普通的父亲。
皇子公主们一个个成人,成婚,庶出的皇子们远赴南方镇守。
皇帝五十万寿,玉华献给他一副自己亲手绘就的皇帝御容图,乌云压城,百草摧折,皇帝脸色冷峻,身穿常服,披着红斗篷,剑指苍穹,立马挥师。
耗费无数心血完成的作品,果然皇帝大是高兴:“画得好——知我者,梓童也。”
玉华也会抚摸着青丝感叹:“都有白头发了呀。”
皇帝笑道:“好事啊,咱们也算白头到老了——多少帝后还没这福分呢。”
玉华笑道:“人家都说:‘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皇帝笑道:“还有一句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抬起玉华的脸:“怎么,你还哭过了?怎么不早说呀?——你要是介意,我就不招别人了。”
玉华笑道:“你舍得吗?”
皇帝笑道:“有什么舍不得?我在意的,只有你们娘几个。”
他搂着玉华:“等将来禅让,也不用住在西苑,咱们就去汤泉行宫,再没有什么能打扰咱们。”
玉华伏在他怀里,开始筹划着将来,养群猫狗,种点花草,骑马射箭,下棋品茗,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很美。
隆庆二十一年,噩耗传来:安庆公主的次子夭折。此前,她的三个哥哥姐姐也全部夭亡。
嘉禾夫妇痛不欲生,玉华也是泣不成声:“我可怜的女儿。”
皇帝心痛之余还有愤怒,以为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派人把家奴审问了一番,都道是尽职尽责,但是公子小姐先天不足。
然后把太医抓过来骂了一通,院判等他骂完了,小心翼翼的抬头:“当年孝圣皇后说‘血脉太近,不利于子嗣。’安庆公主和诚国公本是表兄妹,臣以为或是因为这个原因。”
皇帝呆住了。
玉华明显感觉到,周围凝固了。
血脉太近的,不仅有安庆公主,还有皇太子。
六年来,太子妃已经生下两个皇孙,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可是好巧不巧,皇长孙翊钦不到两岁夭折!
次子翊钧,会不会和他哥一样?
玉华不敢往下想,但是皇帝沉默了很久,甚至眼睛在太子身上停留了一阵,不容她不接着想下去。
皇帝下旨安庆公主回宫,甚至许诺进封为隆庆公主,遭到了公主拒绝:她和丈夫伉俪情深,不忍分离。
但是皇命难违,玉华亲自到国公府,陈说利害,嘉禾终于回宫。
皇帝再次张罗着给女儿选婿,却遭到了嘉禾的拒绝,她搬出当年帝后拆散自己和刘世延,强令嫁给王承宗的往事,声讨父亲的独断专行。
一贯言出法随、说一不二的皇帝看着女儿,巴掌没有打下去,眼泪却差点掉了下来。
玉华劝说皇帝:“孩子刚回来,还没想开,就不要太逼着她。”
皇帝这才点头。
玉华还要关照太子的情绪:“你不要想那么多,你毕竟和你姐姐不一样。再说,你膝下不止翊钧一个孩子。”
太子点头。
即便宠爱王妃,但东宫该有的嫔妃不会少。翊钦出生的次年,他爹就给他生了个弟弟翊铮,随后几个弟弟妹妹相继出世。
太子妃生下了女儿文怡,帝后都知道她不会有孩子了。
生一个死一个是小事,刚被立为皇储接着就夭折,谁也扛不住。
再说,“不利子嗣”不仅仅有可能早夭,也有可能是这样那样的缺陷。如果真生出个晋惠帝那样的,那就是误国误民了。
半年后,嘉禾去世。
皇帝深为痛心,追封为隆庆公主,辍朝三日,以亲王之礼安葬。
皇帝在宫里静坐了一夜,多了许多白头发,连嗓子也变得嘶哑:“是我害了女儿。”
朝野上下一时议论纷纷。
好在毕竟是皇帝,丧女之痛终究在繁冗的国事中逐渐淡去。
但玉华知道,同样难过的还有太子:如果翊钧早夭还好,马上可以将翊铮立为皇储;或者王氏去世,也可以扶持张氏上位,让翊铮成为嫡长子。
但是王氏和翊钧都好好的,却并不知道翊钧身上埋着什么隐疾,他也不可能下手,狠不下心不说,还可能授人以柄。
不是无情,只是江山为重。
她只能安慰儿子:“不要想那么多。翊钧没事最好,如果有事,就更不用担心了。”
太子闭上眼睛点头。
偏偏这时候坊间有关八王之乱的戏剧频频上演。
背后有推手,会是谁?
玉华不知道,后宫没有宠妃——甚至当年的事情后,皇帝就不再招幸旁人,哪怕自己多次劝他要雨露均沾,开枝散叶,他也毫不在意:“当年你就说这话,如今膝下十几个儿子,够了。”
玉华还在提醒他嫔妃很多是土司的女儿、外邦的公主,就算为了笼络她们背后的势力,也不能过分冷落这些人。
皇帝哈哈笑:“朕是以王道霸道治天下,不是以后宫更不是以情爱治天下。难道不临幸她们,她们的父兄就敢造反不成?倘若如此,倒也省事。”
年长的皇子已经就藩,剩下的都是半大的孩子——难道是太子在前朝得罪了什么人?或者哪个嫔妃的娘家想要兴风作浪?——后宫除了自己出身名门,其他的嫔妃宫女出身的,很多连姓氏都没有,自然扯不上家世;土司外邦公主出身的,更不会被天朝上国放在眼里了,皇帝也就瞧个新鲜——如今连这劲头也没有了。
玉华当然想过揪出幕后主使,但马上想到父亲当年的话:皇帝最忌讳窥伺宫闱后宫干政。这些年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不越过红线,如果绕过他派人查证,捅到他面前,搞事的人要吃挂落,自己又会被如何对待?
反正只还剩下几年的时光,只要太子稳得住,就不怕皇帝废长立幼,何必节外生枝?
但太子并没有等到这一天。
冒雪到汤泉宫汇报政事,受了风寒,回宫又要坚持批阅奏疏,引发旧疾,迁延不治。
得到消息的时候,玉华直接晕过去。
皇帝好不到哪里去,正在写字的笔掉在地上,连续问了三次,这才抓着玉华的手,匆匆忙忙的奔向东宫。
帝后的哭声没有挽留住太子,他撒手而去,被追谥庄敬。
谁也没想到,庄敬太子的丧礼居然是另外一场悲剧的开始。
帝后扶棺痛哭,后面也跟着哭,哭声震天动地,但是皇帝一转脸,居然痛骂庆亲王载堂哭得不够伤心。
载堂蒙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玉华不能不站出来为他说话:“是妾让他不要哭的太伤心的,皇上本就伤感,他要是再带头痛哭,只怕皇上更加难过。”
皇帝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眼神,冰冷,肃杀。
玉华觉得胆寒,回头只能让载堂去跟他父皇请罪。
皇帝屏退左右,甚至没有让她留下。
载堂出来的时候,低着头,汗如雨下,双腿发软;玉华忙扶着他。
他如同得到救星,喊了一声“娘”。
就听见皇帝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
载堂也不敢回头,狼狈的离开了。
玉华见皇帝阴着脸走出来,觉得心里有点慌。
皇帝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到底什么都没说。
得到载堂讣告,是在一个月后。
玉华愣了半晌,这才倒在地上。
一样震惊的还有皇帝:“他死了?死了?没出息的东西!”
到死都不放过他吗?
想起来皇帝这些年对载堂的宠爱,对比如今,仿佛那不是一个人。
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已经不重要了,皇帝心里已经没有自己母子了。
玉华简直无法相信,就在一天前,还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独一无二,无可动摇。
然而当皇帝真正垮下脸来,才知道帝王的情谊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玉华终于搬出了乾清宫,皇帝没有挽留。
走的时候,他站在台阶上望着,独自一人。
尽管他还是会每天来坤宁宫,但是相对而坐,只有沉默。
那还有父子情谊,可自己呢?对于一个已经年老色衰的女人,他还有多少留恋?
朝臣恳求早立储君,却为了立太子还是立太孙争执不休。
皇帝同样陷入了两难:立太孙,无疑就是翊钧,他现在好好地,可是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好好的;再说,有建文帝的例子在前,如果宗室不服,勾结闹事,如今搞宫廷政变可比当年太宗靖难容易得多!
立太子,嫡三子载垕当仁不让,但皇帝对他显然也不满意——上面有两个哥哥,如果说载堂还多少有点防备万一的味道,载垕是真的从小当成富贵闲人在培养。帝后着力引导他诗文书画的兴趣爱好,从来没有教诲他为君之道和朝廷政务,他能够担当重任吗?
皇帝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犹豫和彷徨。
皇帝没有说话,玉华不知道他在儿子和孙子间反复犹豫取舍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庶子,毕竟经历了地方的历练,他们会比载垕和翊钧更有从政的经验和能力。
玉华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和所有普通的后妃一样,希望自己的亲儿子或者亲孙子绍承大位。
只是看着眉头深锁的皇帝,她不确定是否皇帝会把嫡庶放在能力之上,或者想到唐太宗立仁弱的李治最后断送江山的典故。
突然想到了卫子夫,如果卫子夫像李夫人一样在年华正盛时香消玉殒,汉武帝会不会对太子多一点眷顾?
自己还有载垕,还有女儿们和孙子们。
看着掌中的鲜血,玉华知道这一天并不会太远。
果然不仅太医院慌了,得到消息的皇帝也慌了,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把她搂在怀里,一遍遍呢喃着“玉华”。
他的眼泪坠下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说过,我们会白头到老的。”
玉华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只能含着泪回禀:“是妾没有这样的福分。”
皇帝摇头:“我不相信这些,我是天选之子,说到就能做到。”
他转过头去:“把和尚道士和洋和尚们都叫来给皇后祈福——去,我要大赦天下,度僧道各万人,修复天下名胜古寺,为皇后祈福。”
玉华觉得嗓子被堵住了,似乎遗漏了什么,到底坠下泪来:“皇上,不要——唐太宗曾经说:‘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人喑哑。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你这么些年尊崇法纪,从不轻易大赦,就是怕小人犯起法来有恃无恐,如今不能因为妾破例,让君子黯然,小人得志。”
皇帝道:“玉华,你如今怎么还想这些,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玉华道:“生死有命,何必强求?愿陛下慎终如始,龙体康泰,子孙皆贤,臣民得所;妾虽死无恨矣。”
皇帝抱着她,放声大哭。
只有不到一年,却没有想到,到底是奢求了。
唯一庆幸的,还有三子成亲王载垕,载垣兄弟也有儿子,即便储位未定,也必然不会落入别人之手。
四十多年来的恩爱,落得如今的结局,终究一声叹息;但到底不算坏,比起卫子夫,还算幸运。
好在,皇帝眼里心里还有自己,虽然和他的万里江山、皇图霸业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应该也没有别人可以越过自己去。
但愿皇帝会有所触动。
玉华努力勾起嘴角,偏过头去,带着笑意。
下一章

回到明朝当太后

回到明朝当太后
雁于飞87
详情
返回首页
自动追订
加入书架
返回书架
加入书架
A-
A+
上一章
一笑中(下)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