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的时候，王强看到老爹坐在家门口的石墩子上，他粗糙皲裂的脚掌上沾着黄泥，手里拿着一个蒲扇扇风，嘴里叼着一口老旱烟，正在眯着眼睛晒太阳。

六月份的天，热得燥人。

外面的蝉鸣此起彼伏，太阳烈得像是要将大地上所有水分都蒸干，植物也被晒得恹恹的。

老爹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坐在门口和这十里八乡的老头子闲聊，从过去的辉煌历史，到村头村尾哪家母猪又生了一窝崽子。

从政治人生，到世间百态，像是能将这世上的理儿掰碎了又揉出个形状。

听到脚步声，老爹抬起眼皮子，露出双老而微浊的眼睛，“强子，相亲咋样啊？”

王强心里一窒，摇摇头，满脸不在意，“也就那样吧。”

“也就那样是哪样啊，你说清楚点。”

“就……就不行呗。”

老爹眼睛一瞪，两条干瘦的腿立起来，指着他就骂：“怎么又不行了？成天不干点正事，就知道挑三拣四，你都相多少次了还不行，张姨做了十几年媒婆了她能坑你吗？听说那姑娘水灵着嘞，这你都看不上，你难道还想要天上的天仙！”

王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理来，最后只能沉闷着，一声不吭。

不是他看不上，是人家压根就看不上他！

那相亲女开头就是一句“怎么现在这年头还有农民工？也不知道张姨是怎么介绍的，一股子穷酸味呛死我了。”

王强虽然不是农民工，但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打量了一下对方，浓妆艳抹，碎花裙子也裹不住腰间那两圈肥肉。

他就回了句“那你还不是二婚的”……

然后，他被泼了一杯水，又被骂了句“下头”！

王强不是很懂下头男是什么意思，他很少上网，也是这几年智能手机普及他才有机会上网。

相亲女又冷嘲：“就你这副穷酸样这辈子也想讨到媳妇？”

这回王强听懂了，他立马不忍了，来了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青年穷！”

然后对方看着他的眼神更古怪了，又骂了句“神经病！”，然后像避瘟神一样跑了……

说起来，那一桌菜的账还是他结的。

老爹看着王强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样子，他胡子一抖，又骂起来，“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什么都想要，也不看看你都三十岁人了，有人看得上你就不错了！”

老爹骂上瘾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念叨着。

他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什么同一条村的老张都抱两孙子了，隔壁的小赵他媳妇又怀上了，说到后面，越来越离谱，已经上升到隔壁村的老母猪今年又产了一窝崽子。

王强觉得人的价值不该是这样定义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就得相亲结婚，但他是个孝子，从来不敢反驳爹说的话。

当然，他也反驳不了，他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脑子不灵光，一急就口齿不伶俐，性格又内向木讷，老实人一个。

村里的女人都笑他是个孝子，说他这样的，除非谁眼瞎了，或者天上砸下金山银山，不然他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

她们老扯什么新时代的相亲要求，什么要有房有车彩礼三十万起步，还要父母双亡。

很好，他都不符合。

笑死，他爹那么好，谁要是敢说他老爹一句不是，他肯定急。

王强虽然是老实人，但老实人也会生气，会发疯发狂，虽然他们都没见过。

当王强这么说的时候，外人都觉得他在吹牛。

…

外面的天气依旧热得燥人，连呼出来的空气都是灼热滚烫的，王强没在外头待太久，也跟着走进去。

他和爹娘住的房子已经是二三十年的老房子了，风吹日晒，墙角已经开裂，从裂缝里钻出绿色的苔藓，像是一簇簇绿色的芽儿。

房子前面有个院子，院子放着水缸、农具等各种杂物。

王强走到水缸旁边，舀了一瓢水洗脸，微凉的水滑过晒得黝黑的脸庞，冲掉了脸上的热意。

这时，老娘手里提着一竹篓走进来，竹篓里装着刚采的茶叶，散发着淡淡的茶香气息。

老娘年近半百，皮肤被晒得发黄，脸上堆满了褶子，身材干瘦，微微佝偻着背，但因为常年干活，身体还算硬朗。

她一进来就看到王强蹲在那里洗脸，王强弯着腰，身上穿着的衣服老旧，衣角还磨坏了，边角拉着丝，衣服和鞋子都沾着黄泥，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强子，赶紧换身干净衣服，你大哥今晚带女朋友回来了，可别让他女朋友看到你这副样子，多丢咱家的脸。”

“大哥他又换了女朋友？”王强惊讶地张了张嘴巴。

“可不是嘛，你大哥现在出息的咧。”老娘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

王强把水瓢扔回桶里，转身回屋换了一身干净利索的衣服，走出来时，老爹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抽着旱烟，他抬起眼皮斜瞥了他一眼，冷哼，“你要是能有你大哥一半出息，我就不愁了。”

王强沉默。

大哥身强力壮，性格豪爽，在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说话又好听，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当然比不过。

王强没理他，走到大门口，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烟，依然是雷打不动的闷性子。

自从和初恋分手以后，他就已经摆烂了三年。

后来初恋结婚，他又摆烂了三年。

初恋离婚，谈了新男朋友，他又摆烂了三年……

当然，和初恋没分手的时候，他也是摆烂，其实没什么差别。

只是少年心境和中年心境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少年人还是有几分冲劲的，但现在，他有事没事便蹲在门口抽烟，和隔壁的小孩感叹一两句人生。

比如用过来人的经验讲一些云里雾里的、子虚乌有的道理，但奈何他口齿不伶俐，讲了个半天也讲不出个什么精彩妙论。

他常常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指着门前的树，说：“鲁迅说，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

小孩儿被逗乐了，问他这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