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走的话，就别想要这月的工资。”

　　琦丽坐在轮椅上，轮椅在客厅饭桌边，饭桌靠近小卧室。她望着在小卧室里收拾行李箱的保姆陈玉玉恶声恶气地威胁她。

　　她长着一张小脸小五官，黑黑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发质有些偏软，被随意地梳向脑后，上身穿着件粉色的T衅，坐在轮椅上的下身套着一条藏蓝的运动外裤。

　　她是个很容易打扮漂亮的姑娘而偏偏就没有打扮自己，因为长期坐轮椅和卧床，她的脸本来就偏向于苍白，一身的深色系着装和黑头发更让她的脸显得过于苍白。也因为几乎亲近不到阳光而让她的一张脸看上去十分娇嫩，这成功地拉低了她的实际年龄，总给人一种长不大的印象。

　　此刻她是在生气，瞪着眼睛，没有表情，却因为一张娃娃脸而破坏了实际的效果，只有声音高而尖锐，具有一定的杀伤力。如果她用这样的高而尖锐的声音不断头地威胁下去，能让被她训斥的人崩溃，但是只说这么一句“你要是走的话，就别想要这月的工资。”这话就没什么杀伤力了，对她想要威胁的人没有起到一丁点儿作用。

　　“不给就不给。反正我要走。你这儿我实在受不了了。这都什么事儿？一天到晚做吃做喝、收拾屎收拾尿的地伺候你，睁开眼睛就要忙，上了床才能歇着。我在家都没干过这么脏、这么累的活儿呢。我要早知道是干这种活儿、伺候你这种人的，你就是给我一个月一万我也不来。”

　　正被琦丽威胁着的陈玉玉长得矮壮，脑袋也随了身材的比例而显大。只是五官搭配得不太好。她的眼睛有些显小，有个肉鼻头，嘴唇有些厚。下颌骨长成了硬朗的直角。她穿着件碎花衬衣，下身一条牛仔裤包裹着肉肉的大腿和屁股。

　　看来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在京畿混得时间已经长了，说起话来已经字正腔圆、听不出一丝能够反映地域特点的乡音了。只是她还没有到达“儿化”和吃字的京畿腔境界。不过她显然在朝这个方面在努力。

　　“你要是走了，我就向家乐家政投诉你，让你在京畿找不到工作。”

　　琦丽又换了个招数，依然保持着她高而尖锐的嗓音，想要对陈玉玉造成更深更大的威胁。

　　她和陈玉玉性质相同方向相反，跟外地人在一起相处得久了，她的京畿腔已经退化了。

　　“随便你，大不了我不在京畿干了。”

　　陈玉玉在回答的时候头都没抬，一刻不停地继续在把放在床头枕头边上的换洗衣裳装入拉竿箱内，把床下多余的鞋子装入红色的塑料桶内。

　　琦丽的第二招还是没起作用。

　　“你——，我还把你怎么虐待我的事发到网上去，让你臭遍天下，从此别想干保姆。”

　　 “有本事你就发。看能把我咋样。大不了我回去种地去。”

　　陈玉玉去意已决，无论琦丽如何威胁她都毫不动摇。

　　“你要是走了，我的午饭怎么办？我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琦丽连续三个狠招没起作用，不得已向陈玉玉服了软，她声调不再高而尖锐，换成了日常的温和语调，口气中带着央求。

　　“这我就管不着了。”陈玉玉说着话就出了小卧室，绕过琦丽的轮椅去了旁边的卫生间里去清理自己放在卫生间里的牙具毛巾和晾在里面的内裤袜子。

　　“我还有泡尿没排呢，现在早都过时间了，说不定还有大便呢。”琦丽在陈玉玉经过她的身边的时候仰望着陈玉玉，在她进了卫生间以后又推着轮椅跟着她，对她说着软话。

　　“那你就排到尿不湿里吧，反正你每天都这样。”陈玉玉的口气没有变化，她冷冷地回答着琦丽。收拾完卫生间里自己的东西以后又绕过了琦丽回到了小卧室里把清理回来的东西一骨脑塞进了红色塑料桶内。

　　琦丽又被激怒了，她的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些血色，冲着软硬不吃的陈玉玉嚷嚷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好歹是在挣我的钱哪。”

　　“你的钱我不挣了，可以不?”

　　在你来我往的斗嘴过程中，陈玉玉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提着行李箱和一个装满了零碎杂物的红色塑料桶走出小卧室。

　　琦丽急了，她转动轮椅堵住陈玉玉的去路：“我不许你走！”

　　“你——你是谁？还能堵得了我？让开！”陈玉玉轻蔑地望着比她大几岁的顾主，口气也很轻蔑。

　　“不让开！”

　　“让开！”

　　“就不！”

　　“我动手了！”

　　“动手我也不让，看你能怎么的？”

　　陈玉玉立好手中的行李箱，放下了红塑料桶向琦丽伸出手来。

　　“你，你要干什么？”琦丽惊慌失措地问她，自己的双臂就并拢护在胸前，两手护向了自己的脸。

　　“干什么？起开吧。”陈玉玉说。

　　她没有向琦丽袭击过去，而是抓住了轮椅扶手，没等琦丽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她就两手顺时钟只一转，琦丽已经背向着她了，再一推轮椅，琦丽便向厨房方向去了。等琦丽想着拉上轮椅的刹车，再把轮椅转回来朝向陈玉玉的时候，她已经拉着行李箱提着红塑料桶走向入户的防盗门口。

　　“你这个混蛋。你这么对我，不得好死。”

　　“你骂人？你才是混蛋呢。你才不得好死呢。”陈玉玉停在门口，回身愤怒地盯着琦丽，涨红着脸反击她。

　　“你不得好死，叫你出门就撞车。”

　　“你——我要不看你是个瘫子，非上来抽你不可。”

　　陈玉玉在说这话的时候，身体配合了一个要做势冲过来的动作。这动作把琦丽给吓到了。

　　“你——你敢！”

　　她说的时候，两胳膊微微一颤，又有一种想保护自己的冲动。

　　陈玉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没有冲上来，只是右手松开握着的拉竿箱打开了防盗门，又把屋里的拉竿箱拎到了门外，人也跟着出了门，然后她又把左手的红塑料桶递到了右手，腾出来的左手抓住了防盗门把手开始关门，她边关门边往走廊退出去，最后重重地把门碰上了。她刚刚拿到上一个月的工资，那可是两千五百块呢，在保姆中收入最高。吃亏也不到十天，所以她底气很足。

　　眼睁睁地望着陈玉玉丢下她走了，眼看着防盗门在她眼前被关上了，从现在开始，这个屋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琦丽的心酸了，眼泪在琦丽的眼圈里打转，她认真地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心里企盼着陈玉玉的离开只是在吓唬她。过了一会儿，寂静的门外传来 “叮”的一声，接着是电梯门开关时滑动的声音。

　　完了，陈玉玉真走了。不是她在使性子吓唬自己。

　　她这里的保姆工作，收入是很好，可是太磨人了，时间长了难免让人崩溃。

　　在屋里，琦丽保持着呆滞的状态，眼里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脸上的表情由愤怒一点一点地转向失落，内心的六神无主、茫然无措、孤独无助让她的表情又由失落转向了恐慌。

　　她这不是第一次经历保姆离开这件事了，可是像陈玉玉这样不管不顾地突然就要离开却还是头一次。其他人要离开还都是提前给她打个招呼，也给派她来的中介打招呼，等有人来替她的时候才会离开。

　　保姆就这样走了，剩下的琦丽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她转动轮椅，两眼茫然地在客厅里扫视。扫视一圈之后又转动轮椅来到她的大卧门口东张西望，看到了床头柜边的电脑桌上放着的手机便转动轮椅来到桌前抓起了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之后就举到耳朵跟前听着。

　　里面悄无声息，正当琦丽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拨出号码的时候突然之间又爆出了一声“浪奔，浪流……”的歌唱声。琦丽吓了一跳。她听不懂歌词，只听得出曲调是在唱《上海滩》。

　　唱了好半天之后才有一声“喂——”传了过来。

　　“妈，你干什么？这么半天才接？”

　　“哟，是丽丽呀，有什么事？我正忙着呢。”

　　“你不管你女儿了？”

　　“怎么了？”

　　“我还没吃饭呢。连早饭都没吃。”

　　她和陈玉玉矛盾的爆发点就是因为陈玉玉早晨八点起来把她弄到轮椅上让她玩电脑之后，又回到小卧室里往床上一倒，去睡了回笼觉。结果她玩电脑玩到肚子饿了也没见陈玉玉给她拿来早餐，一直等到快十点了都没能吃上一口东西喝上一口水。就推着轮椅来到小卧室，却看到陈玉玉才刚刚睡醒了回笼觉坐在床上两手高高举起在伸懒腰。

　　“玉玉，赶紧给我弄点早餐吃吧，我都饿死了。”琦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说话的语气便没有通常那么温柔。

　　“催！催什么催？”陈玉玉的哈欠正打到要爽的时候被琦丽这么一叫影响到了高潮的到来，就感觉很难受。她不满地瞪了琦丽一眼，收回举起的两只胳膊抱怨着。

　　“咦？你还不愿意了？这都几点了？你啥活也没干，只就给我穿了衣服把我弄到了轮椅上，然后一个回笼觉就睡到现在。这就嫌我催了？不愿让我催你就勤快点。”琦丽饿着肚子情绪已经不稳定了，被陈玉玉这么一激立刻就火了。

　　“勤快点、勤快点，我整天就围着你转，整天就忙你一个人，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还嫌我不勤快？”陈玉玉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心里的不满。她一边大声顶撞着琦丽一边慢吞吞地起身穿衣服。

　　“你干的就是这份工作，挣的就是这个钱，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琦丽提高嗓门愤怒地指责陈玉玉。

　　这一下两人吵了起来，吵到最后就是陈玉玉突然把琦丽一人丢在了家里自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

　　“保姆呢？”

　　“走了。不干了。”

　　“什么？又不干了？这都什么事儿呀？才干了多久？就走了。”

　　“别说费话了，快点过来给我做饭。”

　　“哎呀，现在我离不开。浩浩今儿生病没去上学，在家吊水呢。我离不开，一会儿还要做饭给他吃呢。”

　　“浩浩，浩浩，你心里只有他，根本就没我。你真以为他以后会照顾我？”

　　“怎么不会呢？你们可是亲姐弟呀！”

　　“哼，亲姐弟？你说他在我这里最长能呆多久？”

　　“他这不还小吗？不懂事。大了就好了。”

　　“好个屁。‘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你没听说过？现在就嫌我这里难闻，以后还不跟你们一样躲着我？”

　　“丽丽，别这么说，我可没有躲着你呀，我可是为了你以后有人照顾才又生的浩浩呀，我也是为了带他方便，怕他影响到你的休息才没和你一起住的。”

　　“得了吧，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是嫌我脏、嫌我臭、嫌我残废不能动，养不了你们的老所以不想要我了，才又生一个的。”

　　“丽丽，别说这样的狠话惹妈妈伤心好吗？”

　　“妈妈，别做这样的狠事让女儿寒心好吗？”

　　“丽丽，你怎么了？你可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呀。”

　　“正因为我听话，才会被弄成这个样子。才会被一个人丢在这破屋子里没人管、没人问，到现在连早餐都还没吃呢。我都饿死了知道吗？”

　　“噢，噢，我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这就去给你在饭店买些吃的，给你送过去，好吗？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妈妈。”

　　“我就想吃你做的饭。”

　　“那就肯德基吧。好吗？”

　　琦丽没有回答，直接把手机给掐了。肯德基很有诱惑力，可是对琦丽来说，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身边没人看护，而她的母亲却并不当一回事，还是一心偏着她那个儿子刘琦浩。

　　跟妈妈的一通发泄并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她还是没人理。这下该怎么办呢？琦丽呆呆地坐在轮椅上不动，眼睛盯着空空的餐桌，她的心全在接下来该让谁来照顾她这一件大事上了。

　　陈玉玉走了，走了和尚走不了庙，必须要找派她来的家政公司论论理。